元代陈绎曾在《翰林要诀》中说:“喜则气和而字舒,怒则气粗而字险,哀则气郁而字敛,乐则气平而字丽。情有重轻,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,变化无穷。”康有为也在《广艺舟双楫》中说:“能移人情,乃为书之至极。”书法艺术的最终目的是要表达书家的情感并感染欣赏者,对书写内容的选择以及与之相匹配的书体、书风及形式的选择,也是书法创作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。
问: 您是如何理解“创作”和“创新”的?
答: “创作”和“创新”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概念。创新不能割裂文化的内在延续性,真正的创新,既指向现实,同时又指向过去和未来——也就是说,创新既是优秀传统精神的继承和发扬,又是当代精神的凝结和体现,同时也启发着未来新的艺术精神的萌动和发生。创新本身也必须具备可续性。因此,创新又有一个总的要求,即为人所理解。仅仅追求“新”,并不是创作的本质。书法创作应当有创新的意识和胆量,但最好的创新之路首先是全面、深入地了解和把握传统的“共性”。对学习书法的人来说,继承传统是第一位的,创新是继承后的厚积薄发,“入古出新”是书法创新的必由之路。不同书家有自己的艺术追求,我学行书、草书是帖学的路子,学篆隶是碑学的路子,时间长了,在行书的创作中也常常会有篆隶的“胎记”。我是主张碑帖融合的,但问题是怎样融合?融合得有没有道理,好看不好看?这些我一直在思考。纯帖学、纯碑学也挺好,关键是在作品中要把“味”做足,品位与趣味要好,要正。
问: 您是如何将读书和创作结合起来的?有什么经验?
答: 我的篆隶创作,受吴昌硕、齐白石艺术观影响很大,又从秦权汉器中找东西,不跟风,主张独立思考。现在很多人写“二王”,“二王”固然好,但把“二王”写僵化了,没有灵性了,就没意思了。我认为书法是个遗憾的艺术,几乎每一张优秀的作品你都能找到“瑕疵”,但这没关系,好作品就应该看它好在哪里,为什么精彩,哪里精彩。我学习书法,多来自对古代作品的发挥,在前人的基础上表现个人的意趣。换句话说,就是“借古出新”。比如我喜欢写活泼的汉代刻石、砖瓦、铜器文字,再加上自己对其书风的理解,写成小跋,或在汉画像上题跋,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,有古有新,挺有意思。
稿书
朱天曙,2013年。纸本,纵18厘米,横26厘米。
我主张书写形式和内容相结合,自然不刻意。除了常见的条幅、斗方外,我还喜欢用题跋、批注、手卷等形式写,这些形式比较轻松,如心灵在散步,可大可小,随意性大,兴之所至,也不全是为创作而创作。我觉得“风格”是“养”出来的,不是做出来的。涵养性灵,作品才不会俗气。在创作中,我喜欢根据自己的审美爱好去思考和实践,不喜欢跟风。其他人做什么,我也跟着去做什么,一生都随人后,有什么意思呢?我想好自己要追求什么风格,追求什么艺术价值,然后就去做什么。一个人的艺术风格实际上是由艺术思维,也就是说自己的艺术理念决定的。研究书法史就对我的创作有很大影响。
问: 秦汉时期是书法史上的一个高峰,它的风格既有统一的共性,同时也有很多变化的、丰富的东西,您如何理解秦代的刻石书法?
答: 秦灭六国后,秦始皇曾有四次东巡,途中为颂其显德而昭明天下,在多处刻石。它们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的文字,形态规整,笔画圆劲,结体工整,形状方正,精整妍美。我们也可以看到另外一路,比如秦权量诏版,它里面有很多丰富的、自由的、天趣的东西,尽管有一些潦草粗陋的地方,但很多铭刻参差变化,从容肯定,有很强的书写感,这种东西在书写过程中我觉得很适合自己,经常会用这种方法来表达。
问: 前面的课上您提到了石鼓文创作,我们看您也经常研习《石鼓文》,您在创作中是如何理解石鼓文的?对吴昌硕创作的“石鼓书风”又是如何理解的?
答: 我平时喜欢揣摩石鼓文。石鼓文线条单一,结构相对来说工稳匀停,在形式上不像金文那样丰富多彩。正由于这一点,《石鼓文》在书法创作中规律性强,为风格的建立提供了良好的基础。
初学金文宜从《毛公鼎》《墙盘》一类较规整者入手,熟练之后可选篆中之草者《散氏盘》。学小篆一般主张从秦刻石入手,掌握结构,再学石鼓文,以定基本规矩,然后上溯金文,融会贯通,自成风格。历来都很重视对《石鼓文》的取法学习。
以《石鼓文》为基础,可以塑造新的风格特点。研习《石鼓文》主要要体会字的势态和线的质感。近代以来,以石鼓文来进行书法创作的名家有几种风格和路径:一种是近代王福庵、马公愚等人,向精致文雅一路发展,线条匀净圆润,字法结构整饬和工稳;一种以清人杨沂孙、吴大澂为代表,字的形体略近方形,用笔稳健而具有骨力;还有一种以萧蜕庵、邓散木、沙曼翁为代表,其风格大致是由杨沂孙、吴昌硕等诸家融合变化而成,萧蜕庵用笔凝炼中有虚和,沙曼翁用笔较轻灵自然,都可以学习。
吴昌硕专学《石鼓文》数十年,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去学习《石鼓文》,把石鼓原型作为素材。字势不受原帖所囿,变横为纵,大胆变化出新。用笔也不被石刻所缚,得凝炼遒劲之妙,其过人处就是学习其中朴厚的气息。结构加强疏密对比,又融入行草书意,通过字的欹侧变化表现出势态之美。
从邓石如到吴昌硕,打破了篆书“中正冲和”这四个字。从李斯的秦篆到李阳冰的唐篆,形成一套篆书工艺化的“二李”模式,被后人奉为学篆的不二法门,其线条中正不欹,圆转匀停,起止不见笔锋,转折无角,结构也要舒和整饬。邓石如首先打破了这个程式,以隶法用笔侧势入篆,化圆为方,改变了小篆单一的线质,加上转折提按丰富变化,其结构讲求“疏处可走马,密处不使透风,常计白以当黑,奇趣乃出”,以疏密对比打破了中正冲和。到吴昌硕写《石鼓文》,字势开始变正为欹侧,摆脱了前人习惯的审美定式,强化了篆书的艺术性。
问: 您的隶书写得很“活”,和取法汉金文有关系吗?
答: 大家都知道汉隶是书法史上的经典,我们小时候初学书法,就临摹《礼器碑》《张迁碑》《封龙山》《西狭颂》等名碑。其实汉隶还有一路,和“庙堂”一路不同,不是完全“正统”的,但是表现了丰富的艺术趣味,如《五凤二年刻石》和《莱子侯刻石》等。汉代还有很多砖瓦文,上面刻的文字很有意思。汉代的金文和正统的不太一样,比如说我们一般写的汉碑,里面的字大都“蚕头雁尾”;但是汉金文和西汉时期的一些铭刻,波挑就不是特别明显,这样的一些作品我很关注。如鼎、钟、壶、钫、灯、炉、镜等汉器,体势平正中见生动,方折而见圆势,没有成熟时期隶书的那种“程式化”的意味,而是直来直去,质朴而少装饰,我比较喜欢这类生动自然而有古意的作品。
汉铭文扇面
朱天曙,2016年。纸本,纵18厘米,横54厘米。
问: 唐代的书法家您比较喜欢哪几位?
答: 唐代是书法史上十分重要的一个时期,楷书、草书、行书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就。我喜欢的唐代书家很多,如果说最喜欢的,是颜真卿、李邕和怀素三位。
我常常研习的是颜真卿的“稿书”,特别是《祭侄文稿》。“稿书”原为文人手书,非刻意“创作”,多为小幅,长短、涂改、大小、错落,随兴而成,文雅、天然、鲜活、修养一一寓于“稿”,求得章法之变,文心自然流露。《祭侄文稿》是颜真卿因为其侄颜季明在“安史之乱”中惨遭杀害,以十分悲痛的心情所写下了这篇祭文。去年我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看到这件原作,通篇用笔遒劲而浑穆,凝重而苍涩,具有古朴的篆籀气,轻重缓急随文而就。结字大小相间,变化多端,增删涂改,真、行、草书相互夹杂,整幅作品在看似狼藉的点画中表现了精妙丰富的笔法。用墨忽浓忽淡,忽枯忽润,创造了一种气势雄浑、率真烂漫的书法典型。晚明的倪后瞻在《倪氏杂著笔法》中称:“《祭侄文稿》纵笔豪放,一泻千里,时出遒劲,杂以流丽。或若篆、籀,或若镌刻,其妙处殆出天造。下笔之古,如虫蚀叶。”“如虫蚀叶”描写的正是他作品中的“篆籀气”。米芾《书史》评颜行的另一件作品《争座位帖》“最为杰思,想其忠义愤发,顿挫郁屈,意不在字,天真罄露”。可见米芾十分推崇颜真卿行书。米芾从晋人书法传统的立场对颜体行书的赞扬和对颜体楷书的批评,实际上为后人指出了颜体行书与晋人行书的一脉相传,而颜体楷书与晋人楷书的笔法不一,属于两大系统。颜真卿的行书对晚唐诸家、五代杨凝式以及宋四家都产生了重要影响,清人刘墉、伊秉绶、何绍基、翁同龢都以学颜著名。我曾专门做过颜行流派的研究,受颜真卿稿书影响很大,特别是他把书卷气和篆籀气融合得那么好,实在是太难得了!
行草杜甫诗
朱天曙,2015年。纸本,纵22厘米,横134厘米。
问: 您喜欢怀素的草书?您临摹的怀素草书似乎不多?
答: 怀素的书法有一种连绵之气,值得借鉴。他远师“二王”,近法张旭、颜真卿,最后自成面目。他在张旭狂草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草书,得到了当时文士如李白、戴叔伦等人的广泛认可,声名大振,怀素和张旭两人被黄庭坚誉为“一代草书之冠冕”。张旭草书多天性,怀素则多在积学。怀素草书多古意,千变万化而与晋草一脉。传世真迹有《苦笋帖》,用笔圆劲,墨气精彩,一派天机。明代鉴藏家项元汴称其“藏正于奇,蕴真于草,合巧于朴,露筋于骨”。怀素于大历十二年(777年)所书的《自叙帖》是唐代著名狂草书迹,为后世学习草书的范本,笔势纵横,意态飞动,极富变化。清安岐《墨缘汇观》卷一评其“纵横变化,发乎毫端,奥妙绝伦,有不可形容之势”。我经常看,虽临摹不多,但其笔势、笔法,对我常常有启发。
苦笋帖
怀素,唐代。绢本,纵25.1厘米,横12厘米,上海博物馆藏。
帖文:苦笋及茗异常佳,乃可往来。怀素上。
问: 李邕的行书在盛唐影响很大?
答: 我喜欢盛唐时期李邕的行书。他是扬州人,《文选》学师祖李善的儿子,曾被贬北海郡任太守,世称“李北海”。李邕变王羲之的行法为顿挫起伏,既得其妙,复乃摆脱旧习,笔力一新。李阳冰称他“书中仙手”,董其昌称赞“右军如龙,北海如象”。他的代表作《麓山寺碑》和《李思训碑》,欹侧宕荡,用笔坚实,为盛唐行书一路的典型。齐白石、林散之都喜欢李北海,是因为他的字有骨力,值得学习。
麓山寺碑 (局部)
李邕,唐代,730年。原碑高272厘米,宽133厘米,岳麓书院藏。
问: 前面谈草书和书论时,您提到了唐代的《书谱》,能否再详细说说?
答: 初唐时期的草书,要数孙过庭的《书谱》最出色地传承了王羲之的小草书。《书谱》既是一件草书精品,又是一部书论名著,对后世有重要的影响。《书谱》笔势坚劲,后半卷愈益恣肆,妍润而生辣。米芾《书史》赞其“甚有右军法,作字落脚,差近前而直,此乃过庭法。凡世称右军书,有此等字,皆孙笔也。凡唐草得二王法,无出其右”,评价很高。
《书谱》是唐代继“二王”草书书风之后的第一个高峰,后世习草的人,多取它为范本。我学《书谱》,全写小字,求它的精微用笔。我曾看到有人用放大本的《书谱》学,味道全不对了。
孙过庭《书谱》不光字好,还是古代书论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,首述汉魏以来的善书者,以确立王羲之在书史上的地位;对书体源流、书体特点、书品标准、书法技巧、书势、书意创作经验、各流派的优劣作了论证,对四体特征作了高度概括:“篆尚婉而通,隶欲精而密,草贵流而畅,章务简而便。”对“执、使、转、用”的技法作了总结,提出“察书者贵精,拟之者贵似”的基本方法,还提出了“平正—险绝—平正”的学书之路。我经常揣摩孙过庭的理论,非常有道理,值得细细领会。
问: 宋代书家您学得最多的是谁?学习哪方面的内容?
答: 宋代尚“意”,米芾也好,苏东坡也好,我觉得他们的作品里面都有很多鲜活的东西,很喜欢临摹他们的帖,特别是米芾,我临得最多的是他的手札,“八面来锋”,精彩之极!
米芾在《海岳名言》中自称:“取诸长处,总而成之。既老始自成家,人见之,不知以何为祖也。”也就是人们所称的“集古字”。他将所藏晋唐真迹,无日不展于几上,手不释笔临之,夜必收于小箧,置枕边才眠。他还说:“一日不书,便觉思涩。”又称:“意足我自足,放笔一戏空。”其率真狂放如此。米芾用笔爽劲利落,随意而适,尤其是在中侧锋的转化中极见精妙,八面出锋,“钩”画从王羲之、禇遂良中出而富于个人性情。
和黄庭坚一样,米芾也喜欢书法的欹侧而不是平正;黄字多谨严含蓄,米字却更多随意生发,结字灵活多变,姿态飞动,欹侧但不失稳健,俯仰而有照应;章法则注重字与字之间的挪让,用或大或小的字距来打破单调的直线行款,行气生动流畅,在《箧中帖》《张季明帖》《临沂使君帖》等作品中,还运用了王献之“一笔书”的方法,突出其“运笔如火箸画灰,连属无端末”的特点。
米字用墨浓淡相宜,常出现如刷一般的飞白,显得更加苍劲有力,遒健俊拔,趣味盎然。苏轼称赞米芾的行书“风樯阵马,沉着痛快”,说得很准!我学习米字,崇尚他的天真自然,终生受益。
问: 米芾还有“米家云山”,您平时也画画?
答: 我在江苏高邮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学美术,比较偏好元人和清初的绘画,像黄公望、倪云林、渐江、石涛等人的作品。近现代画家如黄宾虹、傅抱石、齐白石的画我也喜欢,比如齐白石的画,不仅包括书法的要素,而且还有一种对形的塑造,包括以墨色为主的色调。齐白石重写生,把东西画活了,这对我也有影响。有时候在家里,女儿说爸爸你给我画张画,我就画身边比较熟悉的玩具、花草这类东西;有时看到一棵树很漂亮,或者看到一片风景很漂亮,我就会在家里和夫人一起画。我觉得这种方式把写生和传统的技法结合在了一起。
问: 从晚明到近代也是书法史上的高峰,出现了董其昌、王铎和赵之谦、吴昌硕、齐白石等大家,对您影响较大的是谁?
答: 在碑法上还是吴昌硕和齐白石对我影响最大。齐白石总结自己篆书风格变化的历程,称“见《天发神谶碑》,刀法一变”,“又见《三公山碑》,篆法也为之一变”,“最后喜秦权,纵横平直,一任自然,又一大变”。一般研究者比较重视《天发神谶碑》和《祀三公山碑》对他的影响,其实,秦权的艺术特征也大大丰富了齐白石篆书的趣味。齐白石篆书用笔大胆犀利,结字方峻奇险,以篆为隶,苍劲简质,类似汉代民间工匠书刻砖铭篆书,少拘束,多创造,结字能方圆相济,寓变化于统一中,形式上表现出一种自然的装饰美,文字笔画灵动新奇而不失古意。他取法汉篆,其中又包含许多古隶的成分,而“波挑”的特征在其篆书中则较少,无明显波势,在结体上有隶意而用篆法,这是他很特别的地方。王铎的草法我学习很多,特别是“拓而展大”的方法。董其昌书法学得少,对我的影响主要在书论上。
问: 晚清以来的大家都是诗书画印的通才,您觉得我们今天该如何继承这种传统呢?
答: 好的艺术家会思考中国书法史上的成功经验,还应有较好的文学或学术上的修养。近代以来,吴昌硕、黄宾虹、齐白石、傅抱石等都是书、画、篆刻、诗文和学术兼通的大家,光靠写字是不够的。当然,“书内功”是基础,“书外功”是持续进步的源泉。艺术家应具备独立的艺术思想,不跟风,不迎合现在的展览,要修炼和思考,多学古而不泥古,不刻意求怪而自有奇,要做到和而不同,所谓风格都是水到渠成的事。文人要有自己的性情和品味,追求高尚和雅正。
我主张创作要融通。我的老师卞孝萱先生是著名的文史专家,曾经对我说,做学问要做到“专”“通”“坚”“虚”四个字。“专”就是学业有专攻,在此基础上强调通;“通”就是要贯通、融通,要举一反三;“坚”就是要坚定,爱好一个东西就要坚持下去,坚持“一以贯之”;“虚”就是话不要说死,要不断地补充、修订、完善。他这四字箴言也是我在艺术道路上的启明灯。卞先生还有“天圆地方”四字教我,“天圆”就是要融通,要灵活;“地方”就是板凳要坐得稳,要下硬功夫。我们要锻炼出灵活的大脑,同时也要下功夫积累学问和艺术修养。两者结合起来,才能真正做到“定慧两合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