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说汉字是中国文化的源泉,书法就是中国艺术的源泉。中国书法对中国画、中国篆刻等有着重要的影响,宋元以后,许多书法家同时也是诗人、画家和印人。当代中国画受教育制度的影响,练习对景描摹、重理性轻感觉的素描技能已成为学画的主要途径,画家在写生能力加强的同时,笔墨能力却大大减退。也就是说,他们失去了传统书法必要的修养。因此,我们今天有必要重新讨论“诗书画印”传统的价值与意义。
问: 听了这么多节课,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既然“以形写神”是所有艺术创作的共性,汉字的起源是“象形”,那么中国绘画的笔意来自书法,“书画同源”也就说得通了?
答: “书画同源”的说法一定程度上指出了汉字“类物”的特性,不过,“书”与“画”同源而非同质,“书”是对事物整体“形势”的一种概括,“画”则表现为更加具象的形态。从笔墨角度来说,书与画更多的是“同法”。
问: 书法也有很多种载体,印章、牌匾,不都是吗?
答: 书法作为传统文化的载体,本身具有丰富的表现形式,如铭刻、匾额、题词、展览、雅集等。书法和自然山水、文学、历史、哲学、绘画、篆刻等密切结合,又形成了“诗书画印”“琴棋书画”等文化传统,注重各门类的融通与结合,赋予诗性的文化品质,也成为中国书法精神象征的重要部分。中国书法与传统文化的这种密切而深刻的联系,值得更加具体地分析和探讨。
问: 具体来说,书与画是怎样联系的呢?
答: 书画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。中国画大多用线组织而成,线是中国画的基本元素。墨也一样,通常说的“笔墨好”,就是把“墨”和“笔”联系在一起。中国画的工具、形式也都和书法一样。书和画虽然彼此有源流影响,但说到底是中国艺术的双胞胎。古代很多名家都是书画兼修的,比如明代的徐渭和近代的吴昌硕都既是书法家又是画家。书和画是联系在一起的,古代有一句话:“画,文之极也。”用文字没办法表达的时候,用画来表现,能收到意味无穷的效果。
竹石水仙图轴
徐渭,明代。纸本水墨,纵135厘米,横47厘米,天津博物馆藏。
近代以后,有很多人的画作已经不考虑跟书法结合,纯粹变成一种造型艺术了。我不赞成把中国画仅仅看作造型艺术。中国画和书法一样,也是一种人文艺术,要有人文情怀。
问: 现在很多展览的画没有了笔墨线条,和您说的中国画不同吗?
答: 现在的中国画受到外来绘画的影响,再加上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等多种因素,出现了很多美术展览式的画,只是中国材料的“画”,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画。
中国画是文人画,首先要求画家是个文人,作品要有古典、文雅的气息。书法的用笔方法在绘画里得到体现,这才是我们应当重视的,中国画里面要有“书法性”。比如我们写篆书,篆书的用线和绘画里面的线从审美趣味上来看很有共性。书法和绘画两者相辅相成,相互影响,书法的用笔可能影响绘画的造型,绘画里的技巧反过来也会影响书法。而现在的很多文人画都忽视了书法上的修养。
问: 绘画里的技巧反过来怎样影响书法,您能举例具体说说吗?
答: 中国画里面的“书法性”非常重要。众所周知,山水画里有一种方法叫“皴法”,过去画画的人都用皴法,但书法里面就没有“皴”的笔法。随着碑学的发展,这种皴法在书法里就体现出来了。比如想要表现一块苍茫的、模糊的东西,也就是通常说的“金石气”的时候,有些地方不需要处理得太清楚,就经常会用皴法,这就是绘画技法对书法的影响,拓展了书法用笔的表现力。过去我们写帖,用笔的方法诸如起笔、收笔、中锋、侧锋、提按,都没有谈到“皴”的问题,现在用皴法来表现书法中的“金石气”就很有审美价值。中央美术学院的王镛先生写字就常用这种方法,他的山水画对书法是有影响的,拓展了书法的表现力。所以,懂得绘画的人的创作和纯粹的书法家比起来,表现力上应该是更丰富的。绘画的感觉也可以用在写字上,写字的技法也可以运用到绘画上,两者不断相互补充。
问: 书法中的用笔方法,如何运用在中国画中?
答: 书画相通理论强调的是用笔上的联系。中国书法讲究笔墨韵采,气脉相连,正如《历代名画记》所说的“一笔而成,气脉通连,隔行不断”。如何握笔,如何落笔,如何运笔,徐疾、转折的用笔、用墨的方法,在书画创作中都是一致的。用笔是中锋还是侧锋,要根据表现对象的艺术效果而定,在中国画中可以灵活地运用。要达到理想的艺术效果,就要在长期的锻炼和实践中,掌握用笔和用墨的方法,才可达到心物交融、形神互映的境界。
石涛的《画语录》里有一章为《兼字章》,讲画画的人要懂得书法,要是不懂得用笔,画就画不好。他说:“字与画者,其具两端,其功一体。”也就是说,字画虽然分家,其作用是一致的。他强调的是“化”,在《变化章》中说:“凡事,有经必有权,有法必有化。一知其经,即变其权,一知其法,即功于化。”也就是说,有了“法”而不能“化”,是泥古,是一种拘束;有了“法”而又能“化”,不为成法所束缚,这才是真正的“法”。“法”与“化”两者是相辅相成的。
自书画语录扇面
石涛,清代。纸本,上海博物馆藏。
除了“法”与“化”,还有“本”与“形”的问题。“本”一体而“形”多流,山水、花鸟、人物,篆书、隶书、草书、行书等,有“本”还要有“形”,才能有丰富的艺术内容,有超越的艺术形态。书画相通还要延伸到与篆刻的“通”,也就是说,“金石气”的追求,也要纳入“书画一体”中,才能使书画变得更加丰富,晚清和近现代的书画家的实践就说明了这一点。
问: “金石气”指的是碑刻的风格吧?临“碑”和临“帖”的用笔方法入画有什么不同呢?
答: 清代之前的绘画多为帖学手法。清代以来,由于碑学的影响,碑派用笔被画家广泛运用,出现了许多有成就的书画兼善的大家。清代以来的碑学发展,为中国画发展提供了新的途径,以碑派笔法入画,能丰富笔墨的趣味。
比如说“扬州八怪”以来的书画家的实践,一方面是在隶书、篆书上积极探索,形成多样的风格,金农、郑板桥等以篆隶法入行草书,使得行草书的笔法发生变化,并积极地在绘画作品中表现“金石气”和“篆籀气”;另一方面,他们在实践中的探索,丰富了中国文人画的内涵,真正把文人精神寄托在书画合一的作品中。
问: 您刚才提到“笔墨的趣味”,书画在墨法上也是相通的吧?
答: 墨法和笔法密不可分,成为书画相通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巧妙的用笔,能把墨色干、湿、浓、淡的变化和泼墨、积墨、破墨等手段结合,水墨相融,充分表现艺术上的丰富变化,这在书画中都有着灵活多样的运用。
问: 印章和书画的关系有什么不同呢?
答: 印与书画的一体关系,在古代印论中多有阐发,以石涛最为典型,他尝有印论诗说:“书画图章本一体,精雄老丑贵传神。”将印章与书画同置于艺术本体范畴之中,高度重视印章的艺术内涵。印和书画,艺术样式虽不同,但具有统一的本质属性。石涛认为它们都能外显出“精”“雄”“老”“丑”的不同风格。风格是作者个性的反映,判断作品价值的标准不在于美的形态的区别,而在于不同风格的美是否都反映了人的精神,这就是诗中提出的“贵传神”。
相鹤径轴
金农,清代,1754年。纸本,纵156厘米,横37厘米,天津艺术博物馆藏。
行书东坡诗文轴
郑燮,清代。纸本,纵113厘米,横44厘米,重庆博物馆藏。
问: 这么说就容易明白了,诗歌这种精神创造能和书画印相通,也是同样的道理?
答: 中国古代文人利用汉字声音所创造之美,体现于诗词文赋;利用汉字字形所创造之美,体现于书法与篆刻,此是诗文书画艺术同体之一面。又如,印章之文字内容与风格,或寄托情怀,或传递神采。诗文可言志,书画可达情,印章亦然。所以印中的文学内涵亦不可忽视,此是印与诗文书画艺术同体的另一面。书画印一体的“体”,又可以理解为印与诗文书画的共同母体—中华文化。诗书画印“一体论”强调博识会通的重要,在创作、风格等方面也显示出特有的理论价值。
博古三清图
陈师曾,1922年。纸本,纵40.5厘米,横120厘米,荣宝斋藏。
问: 书法家还要有画家、篆刻家、诗人的修养,在现代教育中不容易实现吧?
答: 学习诗书画印,不一定都要精湛,重要的是全面提升修养,尽可能地把它们融合在一起,形成一个比较统一的风格。这四者的融合是一个努力的方向。“贯通”,这是最不容易的。中医强调人体的“通”,中国艺术也是一样的。书法、绘画和印章的风格,比如一张画上的题款,盖的印章,还有绘画的语言,能够融合在一起,从这里面就能读出一些意味来。我们看吴昌硕、齐白石的作品,常常是四者相融的。
问: 能具体说说吴昌硕与齐白石吗?
答: 从晚清到近代,诗、书、画、印四者的有机统一,是一种创造,吴昌硕和齐白石把这种统一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峰。吴昌硕说“画与篆法可合并”,“谓是篆籀非丹青”。他的篆书用笔追求圆钝雄浑之趣,面目独特,异于他人;花卉亦工亦写,质朴而雅致,富于金石味,配以行草诗文长款,画面生动而富于人文气息。可以说,他的画中有金石,金石中有书法,书法中有画面,相依相存,相得益彰。齐白石也是如此,重诗书画印的内在融合,题款书法、印章和画面有机的融合和统一。他们的作品在近代是极其成功的例子。
春风满庭图
吴昌硕,1910年。纸本,纵137厘米,横63厘米,荣宝斋藏。
墨虾图
齐白石,1947年。纸本水墨,辽宁省博物馆藏。
篆书四言联
齐白石,1954年。纸本,纵109厘米,横35厘米,荣宝斋藏。
问: 黄宾虹也是您特别推重的“书画印一体”的名家吗?
答: 黄宾虹也是值得推重的。黄宾虹是安徽歙县人,原名质,字朴存,宾虹是他的号,近代山水画大家与学者。他的书画诗文,皆臻绝诣,深为艺林所重。作为继承新安画派的山水大师,他的画风伟峻沉厚,独具魅力,这来源于他对书法的精研。包世臣《艺舟双楫》中关于书法“内力”“内美”的理论深深打动过黄宾虹,这种内力内美是无形巨力,难见其真美,而古文字则暗合了这种“美”。所以他精研古文字,熟谙钟鼎古玺,曾说:“不研金文,不谙章法之妙。”这体现了他对章法和空间的关注。他的篆书取三代古文天然朴拙之奇趣,苍古秀润,深刻领会线条韵致,抒发性灵,强调情趣。他的篆书在用线、章法、笔墨、空间美感等多方面的处理更近现代审美趋向。除了篆书,他还曾遍览研习汉魏名碑。他的行书创作也很多,笔无定迹,信手拈来,萧散而富于逸气,不经意处显神采,并赋予山林气象,精彩之极。
黄宾虹书法可贵的是,无论是篆书还是行书,在白与黑、浓与淡、清逸与浓厚、疏松与密集的关系上,都浑然天成,浑厚华滋,他曾在一画中跋:“恽道生论画,言‘疏中密’‘密中疏’,南田为其从孙,亟称之,又进而言‘密中密’‘疏中疏’。余观二公真迹,尤喜其至密者,能做至密,然而疏处得内美。”他的绘画笔法波折锋芒,苍厚老辣,刚健多姿,都来自对篆籀和古玺印文字的锤炼。记得黄宾虹说过:“笔墨之妙,画法精理,幽微变化,全含于书法之中。”还说,“钗股、漏痕、枯藤、坠石,画中笔法,由字写来。”他晚年熟练运用平、圆、留、重、变五种笔法,浓墨、淡墨、破墨、积墨、泼墨、焦墨、宿墨七种墨法,阐明笔画之奥,并创章法之真,融入化境,这一点上,其书与画又有同工之妙。
黄宾虹书法贵在造化,在传统的基础上发扬、创造和凝炼,这是他长期写生的成果,从大自然中获得天然的灵气,万物之生意跃然纸上,不求气韵而气韵自生,不求法备而法自备,文人能从中得“涵养”二字。黄宾虹的书画创作和古文字、书画史、印学的研究结合在一起,把金石气和书卷气融合在一起,是近代诗文书画印章结合的范例。
篆书七言联
黄宾虹,近代。蜡笺,每联纵164厘米,横34.5厘米,安徽省博物馆藏。
黄山图
黄宾虹,近代。纸本纵61.2厘米,横126.6厘米,辽宁省博物馆藏。
本课概谈了“诗书画印”的传统,主要讨论的是中国画与书法的关系。中国画的内涵是十分丰富的,既有形式上的内涵,也有人文的内涵。回首百年来的发展历程,中国画越来越走向“美术化”,缺少了核心内容“笔墨精神”。这种“笔墨精神”从哪里来?应该从中国书法中获得。中国艺术是一个整体,诗文、书画、印章是密不可分、内在相通的。今天我们继承传统文化,就要把“诗书画印”作为一个整体去理解和吸收。